2004年7月10日的存档

四川人文读本-3 (2004-7-10)

四川人文读本
聂作平
  寻找面目模糊的祖先(下)
  
  神话时代的历史终于在我们的猜测和怀疑中翻过去了,下一页是半信史时代。半信史时代的特征是人与神的杂居。当神话时代的神祇们脸上的神光渐次褪去之时,人的面目便遥遥显现。从几千年后的今天回望历史,我们对半信史时代的更多了解,除了古书上语焉不详的记载,更多的是依凭埋藏在地下的先人的遗迹。因此,每一次重大的考古发现,都是对半信史时代可信度的有效提升。
  李白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这位平生壮游四海、才思敏捷的大诗人在面对四川先民的历史时,也感到了严重的困惑,他在诗中皱着眉头写道:“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这里提及的蚕丛、鱼凫,以及夹在二者之间的柏灌,这三位四川半信史时代的部落首领,他们曾经是四川这片土地上最早的统治者之一,他们所处的时代被史家们称为“三代。”
  李白生活在距今1200多年前,从1200年前往回看四川上古的三代,李白也感到了茫然,何况1200多年以后的当代呢?在我们努力想要把往事看得更加清晰的视野里,出现的这些处于蒙昧与文明交接地带的先人们,他们的面目也如同神话时代一样模糊不清。
  我们可以基本认定的一个事实是,依据《蜀王本纪》上的记载“此三代各数百岁”来推断,既然今天人类的寿命也只有七八十岁,那么几千年前的农耕时代,人的寿命当然无法达到“数百岁”的。学者们认为,不论蚕丛、柏灌还是鱼凫,这三个称号并非只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他们各自创建的王朝。粗略地估计,这些远古君主――事实上只是部落或部落联盟的首领――他们活动的时代,约相当于中原的夏朝末年到商朝和西周,也就是距今4000多年到3000年左右。
  从我们现在所掌握的证据来看,蚕丛这位古蜀第一王及其臣民们的长相和打扮比较奇特,如果他们出现在21世纪的街头,不知道是被现代人当作时尚还是小丑:他们的眼睛如同螃蟹一样向前突出,两颗眼珠子好像要从眼眶里夺路而逃;头发梳在脑后,像一个三角形的椎,衣服则从左边斜着开叉。
  像螃蟹一样突出的眼睛使人联想到了近年来影响巨大的三星堆出土文物中那方青铜面具。那方青铜面具显然是曾经生活在四川盆地的某个时代的祖先的写真,虽然有人联想丰富地把它当作外星宇航员。三星堆青铜面具最明显的特征也是那大大的、向前突出的眼睛。三星堆面具和蚕丛先民之间,是否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呢?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治学方法有时可能具有事半功倍的效果。今天我们虽不能断言二者就是同为一体,但二者之间有着至为密切的关系却得到了学界的认可。古书上说蚕丛居住在岷山的石室之中,当时他们过着艰难而危险的日子。在虎狼出没的森林里,他们依靠打猎、采集野果,以及少量原始农业维持着最简单的生活。那时他们还没有文字,所操的语言也是难懂的方言。既没有礼仪,也没有文娱。部落里的人死亡之后,活着的人们把他们放进石头做的棺材里。今天的阿坝州茂县、汶川一带还有大量的石棺遗迹,只是无法确证它们是否真的就是蚕丛及其臣民的作品。但茂县、汶川和都江堰留下的蚕陵山、蚕崖关和蚕崖石等古老的地名,或许和蚕丛的活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吧。
  可能正是西部山地生活的艰难,迫使蚕丛的继承者们开始向东边的平原迁徙。在柏灌时代,古蜀国的“王城”从西部山区迁到了都江堰灌口镇。不过,关于柏灌的记载,史书上除了有这个名字,并说它生活在蚕丛之后、鱼凫之前外,再也没有任何踪迹可寻。
  鱼凫的史料虽然也多是只言片语,但到底要比他的前两位先王丰富得多。不论是史料还是传说,鱼凫的身影都不断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今天的温江有一座古鱼凫城的废墟,据说那里曾是鱼凫时代的王城所在。近年来对该遗址的考古发现,证实了它的确是早期蜀人的一个中心聚落。
  正是在鱼凫时代,我们的祖先终于完全从西部山区迁徙到了成都平原。平原上土地的肥沃和交通的便利带来了生产力的长足进步,生产力的进步则使鱼凫和他的子孙们建立了一个疆域相对辽阔的基本统一的古蜀国。而举世闻名的三星堆,很可能就是鱼凫王朝统治时期的古蜀国都城。
  鱼凫的王国是一个以鸟为图腾的强大部落,三星堆遗址出土的大量陶制鸟头勺柄和青铜鸟头,都说明这个部落对飞翔在天空的鸟儿曾有过特别的崇拜。基本处于同一时期的中原的商朝君主,他们也称自己的祖先是鸟儿所生。看来,在那个人类还被牢牢控制在大地上的时代,人类就已经对蔚蓝的天空和自由的飞翔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那是一些渴望飞翔的先人,直到多年以后,他们生动鲜活的形象还飞翔在我们的记忆里。
  在感叹了蜀国历史的茫然之后,李白还感叹蜀国与中原隔绝的地理环境:“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其实,虽然蜀国四面俱是高山阻隔,但与中原的交往仍然不绝如缕。就是在鱼凫王朝时期,古蜀国与中原的夏商二朝都曾有过相当多的往来。商代的甲骨文里,有十多处明确记载了商朝和蜀国之间的交往。三星堆遗址的出土文物中,也发现了与河南偃师二里头夏文化遗址相似的高杯豆和陶杯。
  但是,群山的环抱阻挡,使得在没有任何现代化交通工具的远古,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而这种相对闭塞的地理环境,也对古蜀文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三星堆的考古发现来看,古蜀文明基本属于与中原文明相异的另一种文明。这种文明的差异性表明,中华文明有着多个源头,是由多种文明走向最终融合的大文明。
  比蚕丛、柏灌和鱼凫名声更大的古蜀国君王,当数望帝杜宇和他的继承者丛帝鳖灵。
  成都近郊的郫县,至今还有一座修建于1000多年前的祠庙,名叫望丛祠,它所祭祀的就是望帝和丛帝。
  公元前11世纪,正当中原地区发生了武王伐纣,商周更替之时,在四川,也发生了一场政变:来自云南的杜宇用武力赶走了鱼凫王朝的继承人,成为古蜀国又一个王朝的开创者。杜宇自号望帝,建都于郫,也就是今天的郫县,这是杜宇王朝的开始。
  望帝最大的功绩是教民务农。在他的倡导之下,农业在成都平原渐次兴起,而农业的发展,不仅能使人民免于饥饿,也带来了其它副业的发展。史书上记载,望帝“为池泽”,“为畜牧”,也就是说他在四川第一个发展了渔业和牧业。望帝统治的最强盛时期,古蜀国势力北抵陕西汉中,南到青神,西到天全,东到嘉陵江。在武王伐纣的战争中,蜀国也派出了一支军队参与作战,周朝建立后,蜀国因有战功而被分封。
  望帝统治晚期,四川遭到了一次特大洪水。洪水是由一场超级暴雨引发的,暴雨的中心在沱江上游一带。野马般的洪水在旷野千里的成都平原上肆无忌惮地横行,而望帝对此却束手无策,只得听任人民成为水中之鬼。
  就在这时,古蜀国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具死尸从长江中游的荆地往上漂,一直漂到了岷江,并顺着岷江漂到了望帝的都城郫。接着,更奇怪的事发生了,这具溯水而漂的死尸竟然复活了,并宣称他的名字叫鳖灵,最擅长治水。望帝闻知此事后,立即委任鳖灵为相,委托他全权治理洪水。
  这其实只是一个古老的神话传说,现实中绝对不可能有如此离奇的事情。不过,我们可以据此推测,鳖灵来自于一向多洪灾的湖北,想必有治水的经验,从而得到了望帝的重用。
  鳖灵果然不负众望,他带着一帮人疏导堵塞,排除涝渍,与当年大禹治水时所采用的策略基本相当。沱江之所以成为洪灾的主要策源地,是因为金堂境内的金堂峡过于峡窄,挡住了洪水的去路。鳖灵采用蚂蚁啃骨头的笨办法,最终成功地把金堂峡开凿成了今天我们所见到的模样。洪水远去了,那些逃往周边山地的人民重又回到了平原上,生活的秩序慢慢得以恢复。
  鉴于鳖灵治水的丰功伟绩,望帝把自己的王位让给了鳖灵,从而结束了他开创的杜宇王朝。鳖灵登基后,号为丛帝,又称开明氏,这是开明王朝的开始。
  望帝死后,据说他的灵魂化成了一只鸟儿,因为思念故国,也因为时刻不忘提醒他的人民及时耕种,每年春耕时节,这只鸟儿就会飞到村庄旁最高的树梢上,昼夜不停地叫着,直到从嘴里叫出一滴滴鲜血也不停止。这只鸟儿就是我们所知道的杜鹃鸟,唐代大诗人李商隐的《锦瑟》诗里有一句“望帝春心托杜鹃”,用的就是这个典故。
  开明王朝建立之后,古蜀国的国力进一步增强,在整个西南地区,再没有其它国家能够与它抗衡。开明王朝共传了11世,计12王,其中传到开明9世时,他把王都迁到了今天的成都。
  从望帝开始,四川的农业有了明显的进步,而丛帝的兴修水利,则使农业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可能正是有了望丛二帝奠基式的工作,也才有了后来四川成为天府之国的基础。为了纪念望丛二帝的恩泽,早在2000多年前的西汉,当地人就建立了望丛祠。望丛祠内,清代文人姜国伊所撰的一副对联深情地追述了望丛二帝的功勋:
  巫峡西回,断崖猿声留胜迹。
  岷江东去,故宫鹃魄认前朝。
  每到农历端午节,望丛祠都要举行隆重而热闹的望丛歌会,这是全国惟一的汉族歌会。歌会所歌唱的内容,除了对望丛二帝的礼赞,也包括对农业丰收的祈望。
  古蜀国的王城遗址今天还有据可证。在郫县城北的鹃城村,有一道长长的浅岗隆起于平原之上,它就是古蜀国王都的城墙。泥土中,偶尔还能找到秦代以前的陶器碎片,它们曾经见证了古蜀国的兴衰成败,起承转合。而今,当年人烟稠密的王都,已经成了农田。一座建于明代万历年间的古杜鹃城的石坊,也已在上个世纪拆毁。历史的遗迹正在被时光的脚印抹去,只有幽深的线装书里,还记载着先人的悲欢离合。